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昆羽繼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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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二百七十一 章 險象環生

  時光如白馬過隙,眨眼之間一日又過。

  定判之日,廳事上所坐之人竟然仍是唐定遠唐司戶。

  忠堯三人立于公庭之下,經衙皂傳訊,金訟師也趕來聽判,訴訟二造皆至,唐司戶便將判詞付與佐吏,準備由其讀示。

  黎詩和忠堯對視了一眼,又看了看子翃,皺著眉頭口中輕聲嘟囔道:“怎么又是這個唐司戶?”

  唐司戶耳朵很靈,似乎聽見了黎詩的話,他故意清了清嗓子,大聲說道:“肅靜!本司戶參軍擔任此案錄問官,兼任檢法官,并主持今日定判,有何異議?”

  忠堯想了想,不滿地說道:“鞫(jū)讞(yàn)分司不是規定推勘官、錄問官與檢法官不得為同一人嗎?”

  “那是你理解的含義!推勘官和錄問官的確不能為同一人,推勘官是司理參軍鄭垅,錄問官是本司戶,但沒有明文規定錄問官與檢法官不能為同一人,哼!

  況且,本朝汲取前朝冗員過多、機構龐雜之教訓,精兵簡政,緊縮開支,偌大一個渝州城,幕職官連判官都不設,六曹更只有錄事參軍、司理參軍、司戶參軍三人而已,連司法參軍都是由我這司戶參軍兼任的,可俸祿卻只有一份,實在是人手不夠啊!”唐定遠口吐蓮花,說完不無得意地望向忠堯三人,嘴角一勾,泛起了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。

  對付一些不懂律法的民戶,怎么說、怎么能唬人,唐定遠內心再清楚不過了,更何況是面前這三人?男的,尚不及弱冠;女的,及笄之年方過,不過就是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孩而已。

  他這一席話說得忠堯、黎詩和子翃啞口無言。

  聽了唐司戶這一番妙語連珠的解釋,金訟師也覺得甚為滿意,右手持折扇,左手握住右手腕部,交疊于腹前,得意洋洋地斜眄著忠堯三人。

  “既無異議,宣讀判詞,念!”唐司戶朝庭下佐吏使了個眼色,揮了揮手。

  一押司心領神會,當即展開判詞開始宣讀:“經審查明,庶人忠堯系主犯,從犯民女黎詩、庶人子翃,三人見色起意,合謀誘騙良家婦女崔玲柔,居心不良,品行不端,證據確鑿,天理昭昭,國法難容,光天化日之下膽大妄為,竟敢目無法紀,不施重懲無以儆效尤,但念及初犯,未有前科,令諸犯囚隸本州牢城營,鬼薪白粲作三歲,即日刺青!”

  押司判詞讀示完畢,唐司戶和一旁的金訟師將目光投向忠堯三人,看著他們的反應,兩人皆不懷好意地桀桀陰笑。

  黎詩有些判詞沒有聽明白,遂問道:“小女子見識淺薄,孤陋寡聞,敢問唐司戶,這‘鬼薪白粲’是何意,這‘鬼薪白粲作三歲’究竟是個什么刑罰?”

  金訟師在一旁偷笑不已,又將目光轉向唐司戶,且看唐司戶如何作答。

  這唐司戶浸淫官場多年,不愧是精通律法的司法官吏,眸子一轉,只略微沉吟了一下,便答道:“這鬼薪和白粲嘛,其實都是很輕的刑罰。鬼薪與宗廟有關,所謂‘天子七廟,諸侯五廟,大夫三廟,士一廟’,祭祀先祖可以表達孝思,還可以尋求祖宗神靈護佑。取薪給宗廟則為鬼薪也,薪就是柴火,鬼薪嘛,便是指為宗廟砍拾柴火,以供宗廟日常之用。

  是以,‘鬼薪和白粲’換言之,便是去那牢城營做做雜役差使,鬼薪用于男犯,就是收集收集薪柴;白粲用于女犯,就是擇米做飯,在伙房打打下手。你看,量刑是很輕,沒騙你們吧?怎么樣,服不服判?”

  忠堯聽罷,呵呵一笑,忽然上前一步,拍手贊道:“強顏未忍乞墦(fán)祭,積毀僅逃輸鬼薪。唐司戶真是好口才、好學識啊!若不是在下讀過幾年書,還真信了唐司戶方才的這番鬼話。沒錯,鬼薪白粲在最初的確只是相對較輕的刑罰,但怕是唐司戶話只說了一半吧?”說著,他目光如炬,瞟向那唐司戶。

  唐定遠見伎倆被人識破,渾身有些不自在。

  這時,忠堯又繼續說道:“若在下沒有記錯的話,鬼薪最早出現在秦朝,嫪毐(lào ǎi)謀逆,參與者衛尉竭、內史肆、佐弋竭、中大夫令齊等二十人皆梟首示眾,車裂以徇,滅其宗,及其舍人,輕者為鬼薪。

  及至漢時,肉刑被廢止。有罪當刑,及當為城旦、舂(chōng)者,皆耐為鬼薪、白粲,也就是囚徒、髠(kūn)鉗、鬼薪、役作一類,只是勞役程度不一。

  因宗廟祭祀典禮每逢重大節日才會舉辦,日常也用不了多少柴火,后來鬼薪的范圍逐漸擴大,幾乎涵蓋了各類勞役雜活,甚至包括挖礦開山、造船筑河等重體力役作。唐司戶,在下說得對嗎?”言訖,忠堯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唐司戶。

  “這……”唐定遠表情有些不自然,急忙低下頭,避開忠堯投來的目光。

  忠堯又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在一旁靜立的金訟師,金必古面上早已沒有了先前的暗自得意之色,面容僵直,似有不悅。

  對兩人的神色變化,忠堯察言觀色,了然于胸。他淡然一笑,又向唐司戶拱手道:“在下方才所言,如有謬誤或疏漏之處,還望唐司戶補正、斧正。不過,若是問吾等是否服判嘛……”他忽然深吸了一口氣,高聲大呼道:“吾等冤枉,堅決不服!懇請復審!”

  黎詩和子翃見狀,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,也跟著大聲疾呼:“吾等冤枉,懇請復審!吾等冤枉,懇請復審!吾等冤枉,懇請復審!”

  三人情緒激昂,怒舉拳頭,齊聲高呼:“吾等冤枉,懇請復審!吾等冤枉,懇請復審!……”

  金訟師面色為之一變,忙將目光投向唐司戶。

  唐司戶也是一驚,不過好在此等場景早先審訟時也見過不少,他很快便恢復了鎮定,于是用力敲了敲驚堂木,厲聲喝道:“肅靜、肅靜、肅靜!”

  三人只得停止高呼,唐司戶趁機霍地一下站起身來,指著忠堯,聲色俱厲地威嚇道:“汝輩小兒,知府令印業已加蓋文書,你膽敢翻供,拒不服判!”

  說罷,從審案上簽筒中取一支紅頭令簽飛下,擲于大堂地上,大聲喝道:“刑房長吏何在?!”

  刑房長吏聞言即刻出列,雙手一抱拳:“屬下在!”

  “將人犯帶去刑房,大刑伺候,杖責二十!”唐司戶高聲命令道。

  “屬下遵命!”刑房長吏隨即領命,欲上前去拾地上的紅頭令簽。

  金訟師趁機問道:“不在這里行刑嗎?”

  “在公堂之上行刑,還怕臟了這神圣的地方!哼!”唐司戶胸中氣憤難消,一拂袖,忿忿說道。

  忠堯面露慍色,質問道:“唐司戶這是要屈打成招?!”

  一旁的金訟師鼻中輕哼了一聲,暗自竊喜,得意洋洋地思忖道:“看來這幾千兩銀子沒白給啊……嘿嘿嘿嘿……”

  正在這劍拔弩張、千鈞一發之際,忽然庭外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:“是誰要屈打成招啊?”

  話音甫落,但見一圓領大袖、身著綠色公服之人出現在庭外,身后跟著十名衙役。

  此人面生,忠堯三人不識,心中正在疑惑,但金訟師顯然是認出了來者,心里嘀咕起來:“他來做什么?”

  司戶參軍唐定遠定睛一看,當即臉色驟變。來者不是別人,正是渝州府衙當置司鼎鼎大名、鐵面無私的宋宜宋推官。

  宋推官信步入了公堂,唐司戶急忙上前相迎,滿臉堆笑道:“原來是宋推官!今日不知吹的是什么風,竟勞煩宋推官親臨司理院?下官不知宋推官駕到,有失遠迎,有失遠迎,還請恕罪!”說罷,畢恭畢敬躬身行禮。

  宋推官瞟了唐司戶一眼,徑直從其身旁經過,目光落在地上的那根紅頭令簽上,便走上前去,搶先一步拾了起來。

  刑房長吏愕然,但又不敢說些什么,只得乖乖退了回去,而后尷尬地左顧右盼,又怔怔地望向唐司戶。

  唐司戶仍舊面向庭外躬著身子。趁此機會,他眼珠子轉了兩圈,心中卻在飛快地盤算著各種可能,琢磨著宋推官的來意。

  稍頃,他直起身來,目光不經意間與刑房長吏相遇。他想了一下,沖著刑房長吏使了個眼色,示意其原地待命,勿要輕舉妄動。金訟師瞧見兩人的眼色,也皺著眉頭向唐司戶瞪眼施壓,找書苑 www.zhaoshuyuan.com不料卻被唐司戶狠狠回瞪了一眼,給頂了回來。

  那唐司戶笑瞇瞇地轉過身去,正瞧見宋推官已將紅頭令簽放回了簽筒。他面子上有些掛不住,卻又頗感無奈。

  沉默半晌,唐司戶以頗為驚訝的口吻問道:“宋推官今日到訪不知所為何事?”

  宋推官轉過身來,問道:“這個案子今日定判,判詞按律已宣讀完了嗎?”

  唐司戶只得老老實實答道:“照例已讀示完畢。”

  “判詞中可有列明斷由?”宋推官追問。

  “回推官的話,卑職經檢法后,斷由業已列明。”唐司戶恭敬地答道。

  “嗯,很好。”宋推官點了點頭,說道,“那判詞讀示后,嫌犯是否服判?”

  “這……”唐司戶一時語塞,不知如何作答。

  至此,忠堯想到曹仁安先前所言,明白了是怎么回事。

  見時機已到,他趁機號呼告冤,大聲說道:“不服判!草民冤枉,堅決不服判!根據翻異別勘和五推制,懇請州院復審!請宋推官主持公道!”說罷,欠了欠身,向宋推官拱手行禮。

  唐司戶聞言一驚,指著忠堯的鼻子,氣得吹胡子瞪眼,差點跳了起來:“汝輩刁民,竟、竟敢翻供!”

  唐司戶氣急敗壞,在眾人面前失了態。

  宋推官處變不驚,微微一笑,伸出手去將唐司戶的手輕輕按下,徐徐說道:“嫌犯中氣很足,方才喊冤之時,聲震四野,直上云霆,連州院門口那棵大樹上的鳥兒都驚得飛走了,可見,的確是含冤待雪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