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

海國英雄志

首頁

  半夜時分,天果然下起了大雨,港外錨地浪涌4尺。波濤沖上甲板,又泛著泡沫散落海中,船在風浪中搖擺,掙的鋼鐵錨鏈嘩嘩作響。崇文帝再也忍耐不住,狂吐了半夜,天亮后艦隊冒雨啟航,他吐的更厲害了,頭暈腦脹,渾身發軟,只得趴在榻上,任由大海顛的他七葷八素。

  艦隊果然兵分三路,一路向西徐公島、大烏龜島、虎嘯蛇島方向進發,一路向東北東綠華島、莊島,一路向馬鞍列島前進。這片海域島礁無數,大部分都是無水荒島,只要是有水有植被的島嶼,官軍都會乘小船冒雨搶灘,登岸搜剿。

  劉關的鳥船跟隨大隊向東綠華島前進,一路見人就殺,無論老弱婦孺。按照大康禁海令,這里的島民非奸即盜,都是死罪。

  僅僅一天,劉關所在的千戶就殺了上百島人,船舷兩側掛滿了首級,雨水沖刷了血跡和血腥,但頭骨撞在船板上鏗鏗作響,還是讓崇文心驚肉跳。他吐的更厲害了,他算是看到了祖父禁海令之殘酷,不僅折磨島民,也折磨了他嫡孫。

  大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,鳥船在波濤中奮勇前進,所有人都渾身濕透了。只有崇文身上還算干燥,他腸胃里水都存不住,苦膽都吐出來了。鯰魚仔端來一碗怪異的酒,酒中海腥撲鼻,崇文怎么也喝不下去。

  鯰魚仔說:“這是疍家酒,去體寒風濕,最解暈船,大官人喝了就好了。昨天關哥兒帶著人在一個島澳剿了個疍戶村,好不容易才得來的。”鯰魚仔目光閃閃,滿臉都是懇求,崇文不忍拂了小家伙的好意,捏著鼻子喝了。

  一股難言的腥辣入腹,居然真的把嘔吐的感覺壓住了,腦袋也清楚了些。他知道東海上的疍戶,那是足不上陸的海上民族,又稱白水郎,不計入民戶。只是因為先帝的禁海令,就在這海隅被殘酷殺死,自己喝的竟然是冤魂釀的酒。

  鯰魚仔機靈的很,看出孫大官郁悶,笑嘻嘻的說道:“你猜猜這是什么釀的?”

  崇文疑惑的看著小家伙,鯰魚仔悠悠的說:“這酒是用活的爬上灶泡制,最有味道。”他眨著眼睛解釋:“爬上灶就是三刺鱟。”那滿身都是毛刺的海中怪物一下涌進崇文的腦海,惡心的他一張嘴又要吐。

  旁邊的羅盤艙,氣氛卻壓抑緊張,舶長劉關把財長黃謙,阿班白杰,兩個甲長都招到總兵順的艙室,所有人都像剛從水中撈出來的,水漬順著甲板四處流淌,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海水。劉關沉聲說道:

  “昨日接到哨探,我們已經被天殺的海寧衛、金山衛和定海縣三面包圍,指揮使命我等先躲到張其山島,待官軍撤軍再做計較。

  可是現在西邊黑云大起,這是大風大浪之兆,諸衛戰船必然四處尋找澳口避風,海上防衛必然松懈,這是天賜良機。我想現在就脫離大隊,伺機沖出重圍,諸君以為如何?”

  總兵順一臉驚異:“在這個天氣出海,純粹是送死。”

  李啟乾也吐的昏天黑地,巴不得登上張其山島喘口氣,他哀嚎著:“舶長,你饒了我吧,我這倆腿發軟,都不是自己的了,哪怕在陸上歇一天也好。”

  劉關不耐煩的說道:“閉上你的鳥嘴,吐兩天就沒事了,呆在張其山島才是兔子進套,坐以待斃。”

  白杰問:“何以見得吶?”

  劉關說道:“那小島方圓不過1里,就是一塊大礁石,一旦走漏消息被大兵圍住,跑都沒地方跑。衛指揮使司知道我們藏在軍中的人不少,誰敢保證不走漏消息。”

  總兵順憂慮的說道:“天氣太險惡,若是颶母風大起,大海翻騰,出去就是九死一生。”

  劉關笑道:“我寧可相信你總兵阿順把舵的臂膀,也不愿困在那鼻屎大的鳥地方。”

  黃謙忽然說道:“我贊同舶長,一旦我們被困在張其山,劉指揮使必然傾大兵來援。那時候鎮海衛只能和永濟開戰,我們8千人馬無論如何擋不住天下之兵,那才是玉石俱焚。現在突圍,就算我們葬身魚腹,至少不會拖累鎮海衛。”

  白杰點頭道:“阿謙所言有理,到了這個地步,只有死中求活。”

  林養浩雖然臉色蒼白,吐的倒不厲害,腦子也很清醒。劉關突然改變航向他一點都不奇怪。他們劉家兄弟倆真是一個娘出來的,逃亡路上一樣隱瞞和欺騙所有人,至親也不例外,劉關學的很快。林甲長鎮定的說道:“我聽舶長將令,百死不悔。”

  劉關喝道:“好!死生在此一舉。啟乾,養浩,你們檢查諸艙,把活動物什用繩索扎緊,水艙蓋嚴。阿杰,降旗,落半帆!阿順,轉舵,巽巳位,出發!”

  8月初4日巳時初刻,在東海茫茫大雨之中,鎮海衛一艘鳥船悄悄脫離了正常航線,向蘇州洋南部海域進發。大雨遮蔽了視線,能見度極低,船隊并沒有發覺一艘船消失了。

  西邊的烏云激蕩起來,如同幾條黑龍翻滾碰撞,雷鳴電閃,攪做一團,大海也變成了猙獰的黑色,分不清海面還是天空。不到午時光景,天光徹底暗下來,附近的島嶼海礁已經看不見了,目力所及不過船前20丈之地。

  狂暴的飆風開始肆虐,大海如同滾湯沸騰一般咆哮起來,一個浪頭接著一個浪頭,浪涌已在8尺以上,在蘇州洋這樣的近海是非常罕見的秋季風暴。

  惡劣的海況也是這伙人逃生的機會,沒有哪個敵人會在這個時候出海。這些亡命徒決心和龍王賭命,似乎龍王還講些道理,敵人比怒海狂濤更加恐怖兇惡。

  小小的鳥船隨著海波爬升又落下,劉關把住艉樓欄桿,撕心裂肺的沖前甲板大喊:“阿杰,落全帆,收帆篷啊!阿謙,往海里撒米,伺候好龍王爺的蝦兵蟹將!”風雨中有人大聲答應。

  羅盤艙里,水羅盤指針亂轉,不能指正方位,沒有星光,沒有太陽,沒有海島參照物,總兵順面色鐵青,全靠經驗指揮舵工控制船行的方向,天知道他會把大家帶向何方。

  不過眼前最要緊的是船只的穩定,船必須正面迎著海浪行駛,船頭正對浪頭,一旦出現偏差,大浪沖擊船舷,鳥船立即就會側翻傾覆。

  船只劇烈的上下起伏,左右搖擺,船板發出瘆人的咯吱聲,似乎隨時可能解體。第一個浪頭打過來,崇文就翻倒在甲板上,鯰魚仔喊叫著跑過來,想把崇文攙扶起來,卻踉蹌著摔倒了,頭狠狠撞在堅硬的椅子支撐柱上。

  借著微弱的天光,崇文看見血順著鯰魚仔的額頭流淌,身體卡在椅子和艙板的夾縫中,一動不動,沒有聲息。

  崇文帝翻滾著,悲鳴著,向那孩子爬過去。瘋狂晃動的甲板把他拋起來,又甩出去,撞在不知道什么樣的突出物上。他沒有了嘔吐感,疼痛感,不再不知所措,不再恐懼。此刻他腦袋異常清楚,什么亂七八糟的念頭也沒有,平生第一次他覺得一切都很簡單,就是救那孩子。

  瘋狂的翻滾中,他終于抓住了椅子支撐立柱,他換到左手,用右手去拖鯰魚仔,卡的太死了,拖不動。

  狂風暴雨中,忽然聽到艙外有人大喊:“扳招手徐德落海了!快救人啊!”上甲板有人連滾帶爬,不遠處阿班白杰在大聲咆哮:“給我找根繩索,系在我腰上,我去救人!”有聲音在大聲勸阻:“救不了了,這么大的浪早不知道卷到哪里去了。”

  前甲板白杰憤怒的聲音遠遠傳來:“不行!鎮海衛絕不放棄一個兄弟!我現在就下去!”李啟乾的聲音:“我下去!阿杰,你來扳招,不然船行不穩,我們就全完了!”不一刻,白杰粗獷的聲音:“右舷艏招卡住了,徐德卷在里面了,快下去拉他出來。。。”

  舵艙里總兵順在破口大罵:“直娘賊,船在向右倒,浪頭要來了,把那個笨蛋扯出來,別管他死活了!”

  嘈雜混亂的喊叫一字不差的落到崇文耳朵里,他知道船況正在危急之中,隨時有可能傾覆,可他一點都不害怕,哪怕下一刻就死,他也要把鯰魚仔揪出來。椅子被四根粗大立柱牢牢固定在甲板上,他肩背抵住艙板,右腳猛踹夾住人的那根立柱,一下又一下,太結實了,椅子紋絲不動。

  摸到腰間硬邦邦的,是一把解首刀,他一生中從來沒有想到這個小東西能救人命,找書苑 www.zhaoshuyuan.com這一刻卻給了他希望。薄薄短短的刀刃斬不斷立柱,他用刀尖猛斫立柱和甲板的聯結部,木屑亂飛,終于看到了粗大的鐵釘,看似牢固的椅子終于動搖了。

  隨著總兵順一聲慘叫,又一巨浪迎面撲來,船艏略微不正,巨浪打的船只猛的橫了過來,船上一片哭爹喊娘。

  有人狂喊:“桅桿要倒了!”吱呀呀刺耳怪響,接著就是一聲巨大的轟鳴,長達5丈的一根主桅桿承受不住巨大的水壓,攔腰折斷,斷裂的桅桿把左舷掃蕩的一塌糊涂,噗通一聲墜落到海里。

  巨大的扭力讓崇文順著濕滑的甲板向一側翻滾,解首刀脫手,不知道飛到哪里。他死死拉住椅子立柱,肩背扭成了奇怪的樣子,他咬著牙不肯松手。

  他忍著劇痛,一寸一寸又拉回到椅子,換了一只手攬住立柱,把身體固定住,背靠在艙板上大口喘氣。停了片刻以后,他攢足了力氣猛踹松動的那根立柱,咔嚓一聲,座椅終于脫離了艙板的羈絆。他爬過去把爛木碎屑掃到一邊,不顧手上被碎木扎的鮮血淋漓,把鯰魚仔拖了出來。

  劇痛之下鯰魚仔哼了一聲醒了,崇文帝低聲說道:“你受傷了,估計是肋骨斷了一兩根,現在我給你把頭上的傷口包扎一下,你別亂動。”

  鯰魚仔嗯了一聲。崇文扯下一塊袍襟,把孩子的頭攬在懷里,扯掉網巾,沿著額頭裹了幾道,胡亂包好。解下腰間大帶,把自己和鯰魚仔綁在那根唯一完好的立柱上,這才長長的呼了一口氣,一時間全身酸痛襲來,尤其是右臂,動一下都如萬箭鉆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