豆腐鋪子不大,這個偏臥卻是陳震騰出來供奉那座神主牌的地方。
當陳活著推開房門的一刻才幡然醒悟,原來陳震五更那回千叮萬囑,只不過是想讓他早些回來,因為今天是他娘親的忌日。
往年陳震總會取出神主牌,端端正正地放在飯桌上,一家人團團圓圓地吃一頓飯。
神主牌上的字如鐵錐鉆心,陳震愛妻之靈位。
陳活著霎時就紅了眼眶,在桌子上抓起三根長香,用油燈點燃后雙膝生根般跪下。
陳活著緊咬嘴唇,竭力不在神主牌前流露出難過的神情,因為他知道若是他娘看見他淚流滿面的樣子,肯定會心疼不已。
陳活著揉了揉酸澀鼻子,露出一個燦爛溫煦的笑容:“娘,孩兒沒用,連你的忌日都忘了,你可莫要怪孩兒才是。”
陳活著持香拜了三下,將長香插入香爐,又跪在了地上磕了三個響頭,遲遲不肯起身。
陳活著始終控制不住心中的浪潮,眼眶泛紅濕潤,可他卻始終臉帶笑意:“娘,你瞧瞧那陳震,屁大的本事沒有,還染上了酗酒的臭毛病,酒壇子在手不喝個昏天黑地絕不罷休,你說都一把年紀的人了,也不掂量掂量下自個的身子,要真是喝出個三長兩短來如何是好?”
不知何時,陳活著已是滿臉淚痕,但他上揚的嘴角卻不曾放下,聲線卻如水聲冰下咽:“娘,你要是有空的話,就到陳震的夢里頭好好嘮叨嘮叨他。。。”
陳活著就這么在神主牌前絮絮叨叨,不知過了多久才緩緩起身,離開偏臥輕輕地關上了房門,生怕驚擾到那座神主牌的清靜。
陳活著抹干凈臉上的淚痕,熟門熟路地來到豆腐坊里,平日陳震便是在這巴掌大的地方忙碌,制作出一桶又一桶熱氣騰騰的豆腐。
陳活著來到一只石磨前,熟練抓起一把泡軟的黃豆,一遍一遍地推動石磨,其中不斷往里面加入黃豆,通常需要兩個人同時進行的功夫,陳活著卻得心應手。
其實這些都是手板眼見功夫,很早之前陳震便教過他碾磨黃豆的技巧,必須要用陰力推磨,這樣手臂才不會酸痛,而且石磨轉動起來也會更加流暢。
只不過陳活著實在是不喜如此枯燥無味的活,所以每當陳震讓陳活著幫著磨黃豆,陳活著總是倒出一大堆有的沒的理由,千般萬般不愿去磨黃豆。
陳活著推動石磨的手臂一來一回,不時往石磨中加入溫水,白花花的豆漿順著磨盤周圍的石槽淌出,最后流進一只石磨槽孔前的木桶中。
大概忙活了半個時辰,陳活著才將陳震白天事先泡好的黃豆磨完,之后又燒了一桶熱水,憋了一日的臭汗,痛痛快快地洗上一個熱水澡。
陳活著知道他若是將今日的遭遇說給陳震聽,陳震定會笑他是個假帶把的,竟然被一頭畜生追得屁滾尿流,陳活著當然不愿在陳震面前丟人,便將不慎染在衣裳上的血跡洗去。
出浴后陳活著獨坐在八仙桌前發呆,他不停地摩挲著肚皮,腦海中不斷浮現起吞下那顆琉璃珠子前的場景,始終得不出個結論來。
忽然想起白天收獲的兩枚奇石,陳活著眼眸如芒閃爍。
陳活著的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撫過石子,石質滑若初生嬰兒的肌膚,外觀玲瓏剔透,陳活著越看越是喜歡,想必之桃姑娘也一定如此,想到這陳活著便傻笑起來。
在陳活著白日夢正酣的時候,門外突然傳來砰砰砰地敲門聲,很是大煞風情。
陳活著趕緊將那兩枚白璧無瑕的石子收好,單憑敲門聲他便已知會門外的人是誰,敢這么粗暴拍響他家大門的人就只有一個,因為如果有其他人敢像這樣子敲門的話,會被陳震大盆豆腐扣在腦門上。
至于此時在門外風風火火拍門的少年,倒不是因為陳震對其網開一面,他之所以敢如此肆無忌憚,視陳震定下的規矩若無物,是因為陳震實在是拿他沒轍。
門外的少年每回都像天神敲大鼓般叩響大門,陳震不止一次給他扣過豆腐,可越扣他越來勁,竟還高高地豎起拇指,稱贊陳震是真英雄,他爹從不敢給他扣豆腐盆子,平常連棍棒都不敢對他使,他是頭一回感受到做兒子的感覺,還求著陳震給他多扣幾盤,好讓他回去跟他爹說道說道‘瞧人家陳活著的爹是怎么當爹的’。
陳震對此深感頭疼,頭一回碰上了硬茬,竟是無計可施,可后來才發現那少年哪里是什么硬茬,分明是本性使然,說白了就是缺心眼。
門外的少年遲遲不見陳活著開門,便大聲喊道:“你死啦死啦,你在里面干嘛?趕緊開門!”
眼見豆腐鋪子的大門就要被拍爛,里頭才咯吱地打開了一條縫隙。
陳活著探出腦子,沒好氣地說道:“你喊誰呢?”
站在豆腐鋪子外的少年長得喜感十足,一對小蒲扇般的招風耳,身材渾圓如球,即便是站直了身子也才到陳活著耳根的高度:“當然是喊你啊。”
陳活著一臉無奈道:“這么晚來找我做什么?”
招風耳少年顧望了下左右,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道:“死啦死啦,咱進屋說去。”
門外的少年叫阿木,財神客棧的少東主,全名叫黎木,他爹是財神客棧的大掌柜,與陳震是故交,至于他本人自幼便與陳活著相熟,兩人還在學塾念書那回幾乎形影不離,陳活著之所以被老夫子攆出學塾,與阿木有著莫大的關系。
陳活著還是沒有要讓阿木進門的念頭,因為阿木每次來他家總是讓他提心吊膽,就說上回,阿木竟然動了那把陳震從來不讓人碰的豆腐刀,要知道他這個當兒子的有一回好奇,便悄悄握了一下那把豆腐刀的刀柄,當場被抽得屁股開花來。
阿木倒好,說那把豆腐刀渾身上下都是靈韻氣息,便趁著陳活著不注意給扛回家去了,陳活著嚇得面如死灰,好在陳震灌了幾壇子烈酒,睡得昏昏沉沉,這才給了機會陳活著將豆腐刀原封不動地追回來,要不然兩人恐怕要給陳震丟到苦海河里去。
再上一回,阿木來到陳活著家打開了老伙計的槽子,牽著老伙計到鎮子上溜達,陳震爺倆以為老伙計給偷雞摸狗的拐跑了,爺倆跑遍了整座葫蘆鎮一無所獲,最后卻在財神客棧找回老伙計。
陳活著正要關上門:“打住,不要亂給我起綽號,難聽死了,我叫陳活著不叫死啦死啦。”
阿木見狀急忙伸出一腳架在門縫之中,不讓陳活著有機可乘。
陳活著示意腳下:“待會夾斷了你的豬蹄可別嗷嗷叫。”
阿木湊到陳活著耳邊,鄭重其事道:“咱鎮子來絕世高手啦!”
陳活著啊了一聲,難以置信道:“絕世高手?”
阿木點了點頭便要趁機推開大門,可陳活著死活不退半步。
陳活著又問道:“你從哪里得來的消息?”
阿木嘖了一聲說道:“是我爹親口說的,難道還有假不成,晚市那回有個桃木盤發的年輕道士經過客棧,那道士不過是路經客棧,我爹卻匆匆跟出門外,我追了上去問了個究竟,找書苑 www.zhaoshuyuan.com我爹連連驚嘆說那道士不簡單,讓咱以后在街上碰見了記得離遠一些。”
“這不,我這立馬就趕來告訴你了,你倒好,連門口都不讓我進,不過話說回來最近鎮子還真是多了許多生面孔,平日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能碰著個外鄉客實屬稀罕,這段日子卻平白無故地熱鬧了許多,你說鎮子是不是有大事要發生了?”
說到這阿木的神色便顯得愈發激昂,好像巴不得小鎮立馬就變天,其實他與陳活著如出一轍,是那些小說雜文的忠實擁躉,盡管不知那些神鬼志異中所描述的是真是假,但他仍是十分想見識見識神仙打架的場面。
陳活著對阿木的長篇大論沒有興趣,賞了他一白眼道:“這就是你說的絕世高手?你爹說那道士不簡單,那可有說到底是哪里不簡單?”
阿木想了想搖頭答道:“這倒是沒有說。”
陳活著差些吐出一口老血來,靈機一動便問道:“那你知不知道那位道士如今人在何處。”
誰知阿木點了點,神秘兮兮地說道:“我一路偷偷跟著他,親眼看見他走進了紫鳳樓,走的是還是后門。”
陳活著故作陷入沉思,揉著下巴道:“這樣吧,你先去打聽清楚,若那道士真是絕世高手,我倆再去碰碰運氣求他收我倆為徒。”
阿木沒有說話,聚精會神地看著陳活著。
陳活著拍了拍阿木的肩膀,忽悠本領比起陳震猶有過之,他語重心長地說道:“記住了,你我的前程全都在里頭了,可不能出一絲紕漏啊,快去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