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光穿過樹林,漏下一地閃閃爍爍的碎玉,碎玉邊有一塊陰,它隨著皎月悄無聲息的前行,帶起明暗。
大地恍然間變成了圍棋棋盤,黑者先行,白子后落,黑白交織,甚是搶眼。
忽而,一道影急速劃過盤中,伴著樹葉沙沙,驚起一隊鳥雀。
瞧仔細些,卻不是一道影,而是一道疊影,女子在男子背上,兩人疊在一起。
再瞧仔細些,除了那道疊影還有一物,從樹影的陰暗處緩緩走出,是一位老嫗。
她走得不快也不慢,卻恰好趕上疊影,擋在陳曉、楊柳面前。
像是無心之舉,又似有意為之。
陳曉駐住腳步,有些詫異,亦有些驚喜,他盯著面前的老嫗,心道:此處有人,至少能詢問一二,但他不能確定前人是正是邪,所以提著分神,并未開口。
老嫗用余光掃了一眼陳曉,未做停留,而后看著楊柳,目光便再未離開,她瞧著楊柳樣貌,開口問道:“柳依然是你何人?”這話被說得中氣十足。
不過單瞧其穿著,卻是一甲子前的款式,照這般推算,老婦已是古稀往上走。
如此年齡,老者功力可見一斑。
楊柳自是看不出這些,她聽得老嫗詢問,先是心中一驚,但當她看到老婦那雙炯炯有神的眼,卻是心生懼意。
在她看來,那漆黑的瞳孔仿佛與夜幕融為一體,分不出哪個屬于老嫗,哪個歸為黑夜,外加方才木屋內諸事離奇得緊,想不害怕都難。
她下意識拉了拉邊上的陳曉。
畢竟是自己未來的丈夫,是依靠。
陳曉領會其意,挺身上前一步,拱手說道:“這位前輩,在下與這位姑娘不幸落入此處,并無歹意,還望前輩能指點指點。”他料想老嫗與木屋有所聯系,也一定知曉如何出去。
所以這話說得盡禮數。
當然,他心中亦然很好奇柳依然的身份。
因為光憑楊柳最初驚訝的表情,陳曉便知她與這位柳依然有千絲萬縷的聯系。
“柳依然是你何人?”老嫗聲音變得高亢,她上前一步,那張布滿褶皺的臉乍然變得平整,卻是被嘴角、眼角牽扯。
當她話音落下,老臉又立即恢復原樣,顯得異常怪異。
她沒有回答陳曉,而是繼續重復著方才的問題。
但那高亢的聲音卻讓陳曉眉頭一擰,他心道:這個婆婆甚是執拗,若她抓著楊柳不放,那我拼死也得擋住。
他看到楊柳又往后縮了縮,顯然是害怕極了。
當下,他張開馬步,手掌平鋪,無名心訣陡然運轉,隨時準備出手。
老嫗見陳曉擺下對敵姿態,這才將目光移到他身上,說道:“雖然你內力斐然,但不會是老婆子的對手。”她嘆了口氣,語氣舒緩下來。
陳曉聞言微微一訝,他聽出了老嫗話另一層含義:我不會與你動手。
試想,若要動手,將將遇見便會動手,哪里還需要言語。
另外便是動機了,年過古稀之人向小輩出手,為人所不恥。
陳曉也舒了口氣,他緩緩收住腳,背后卻是出了一身冷汗。
與人對敵,最怕的便是瞧不出虛實。
面前這位老者,陳曉就沒瞧出。
少頃,便聽老嫗對著楊柳又道:“柳依然那個小姑娘,現在應該有不惑了吧。”說完,眼中閃過一絲懷念,瞬息之后又被平靜取代。
陳曉有些驚訝,他轉頭望向楊柳,顯然后者最有話語權。
楊柳比陳曉更訝異,她不由開口問道:“前輩如何知曉我母親?”
因為自打她出生,便從未見過面前這位老者,她母親也從未提起過類似之人。
老嫗哈哈一笑,臉上皺紋又一陣抖動,“老身與你母親,可是相處了二十載啊。”她幽幽說道,聽不出悲喜。
也許是瞧習慣了,陳曉只覺老者臉上的皺紋似乎并沒那么扎眼。
楊柳聽聞卻是心中大駭,雖說她不精通術數,簡單的計算還是不在話下,更何況以自己年齡為依據?
如今她正值碧玉,便是十之又六,她母親將將不惑去一,便是三十又九。
既然從小到大未見過老嫗,那老嫗與母親認識必定在她出生之前,可方才老嫗說的是二十載,結論不難得出,“若沒推演錯,前輩與母親相識之時,我母親才三歲?”
她睜大眼睛,顯然不太相信。
哪知老嫗微微搖了搖頭,似乎應證了楊柳想法,“此二十載非彼二十載。”
話畢,她兀自抬頭看向明月,又有所思,“在你們看來,明月在做什么?”這一句卻讓人摸不著頭腦。
“明月便如照亮夜的燈,驅除黑暗。”楊柳搶聲答道,她雖想繼續探究老嫗與母親的關系,可她不能強人所難。
而且,沒準回答完老嫗的問題,便可以接著聊母親,楊柳如是想。
她也沒那么害怕了。
她覺得既然與母親相熟,應該不是窮兇極惡之徒。
“假若你是明月,你會覺得無趣嗎?”老嫗低下頭,繼續追問道。
楊柳搖了搖頭,心道:若我是明月,我定要瞧瞧嫦娥生的什么模樣。
當然,想歸想,說不能這么說,“這有什么無趣?”雖然她也不太明白為何自己會如此回答,只道是心性使然。
這話卻正中老嫗下懷,她笑了笑,苦澀的笑,“每天都在重復同樣的事,難道不無趣?”
這話也恰好應了楊柳的想法,她忽然明白方才回答不無趣的原因何在,“當然不無趣,正是因為每天都在重復著起落,因此每天都能看見眾生百態。”
她頓了頓,接著道:“因為每天都能瞧見蕓蕓眾生,便知日日更替,每種事物時時刻刻都在發生著變化。”
陳曉聽到這里,也陡然明白其中含義,他接話道:“明月指引著萬物改變,這本就是件有趣的事。”他借用了方才楊柳說得“明燈指引”,將意思補充完整。
兩人一唱一和,婦唱夫隨。
老嫗臉色卻一變再變,當楊柳初道“不無趣”之時,她帶著分訝異,也揣著分欲辯駁的意思。
而后楊柳反駁“正因每天都在重復”之時,她更加詫異,接著卻低頭沉思起來,因為她聽得“能看見眾生百態”。
看見眾生百態,這本就是件有趣的事,后面陳曉所說,指引萬物前行,那便更有趣了。
枉她活了無數載,卻被卡在了這里。
她心道:若是時間在反復循環著,那便見不到它直著走得模樣。
循環雖然無趣,因為每次循環見到的人都相同。
但若以不同的角度欣賞相同的人,那相同也會變得不同。
更何況一旦時間不再停滯不前,便又會遇見新的人,就比如面前的陳曉和楊柳。
想到這,她哈哈一笑,竟是帶著幾分贊許,“兩個小娃娃比我都通透,說說吧,你們欲意何為?”
這一刻,她臉上的皺紋消失不見,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風韻猶存的臉,長發飄飄,似仙子一般。
她心情大好,自然可以接著聊聊正題。
“前輩,你的臉!”陳曉看著老嫗的變臉之術,驚詫道。
楊柳卻心里尋思:倘若這功夫我也會,那我不也可以容顏永駐。
哪有女孩子不喜歡自己每年如一日的光鮮亮麗?
老嫗又是哈哈一笑,她解釋道:“藥谷之人,會這些奇技淫巧無甚驚奇。”
此時若是盯著她的雙眸,便會發現,這是一雙異常有光澤的眸子,一點也不冰冷,里面流露的是千絲萬縷的情感。
陳曉聽聞老嫗解釋,也算通透。
但現在當務之急便是離開這里。
所以他一拱手,說道:“想來前輩在此待了很久,小子冒昧,若是前輩知曉如何走出此地,還望不吝賜教。”他這話說的恭敬。
而后他便把從甬道到此的事情梗概盡數陳述給老嫗,以表示自己同楊柳是誤入此地。
不過他也略微有所改編,使經過更加完整。
老嫗聽罷,沉吟片刻,卻是沒告訴他們脫離之法,“你們看過甬道內的詩,覺得如何?”
這話看似云淡風輕,實則有意為之,稍微留心,便能察覺她眼睛深處閃過一絲精芒。
“那墻壁詩人定是為情所傷,無論是墻上所述,亦或者屋中所記,皆是悲情之筆。”楊柳接話道,她有些憤憤,將眉頭皺起,“還有那個叫葉我霜的,更是天下第一負心男子。”
她又想到了屋頂最后那三個以血寫的大字。
老嫗聽到這微微頷首,很是滿意,但接著她卻聽得陳曉說道:“葉我霜雖然絕情,但我覺得那女子更絕,竟然以親身骨肉來祭奠自己的戀情。”
他也將眉頭擰起,不過他更偏向葉我霜這邊,畢竟自己能從地牢逃出生天,很大一部分功勞來自“老骨頭”。
老嫗聽得這話,也乍起眉頭,似是有些生氣,她一改方才的漫不經心,變得正經不少,“照你這么說,這女子豈不是罪過更大?”
陳曉發現老嫗這般改變,心中一驚,尋思道:我八成是說錯了什么。
他不想惹惱老嫗,畢竟要靠她尋得出路。
他越來越篤定老嫗與整條甬道、木屋有關聯。
他思索片刻,說道:“也不能這么說,世間萬物講究因果,若是沒有葉我霜之因,自是沒有女子殺子之果。”
他整了整面容,接著補充道:“更何況女子似乎沒有親手弒殺自己的孩子。”
他想到他和楊柳奪門而出最后的一幕,兩具骷髏剎那消失的無影無蹤。
老嫗聽罷,再次露出笑意,顯然對陳曉所說很是滿意。
這話說得很巧,明著把所有原因歸結于葉我霜,其實并未違背本心,對弒殺之事,陳曉依舊沒法容忍。
片刻之后,老嫗重整面容,開口說道:“你們想出去,這個不難,但你們要的東西,卻并沒有拿到。”她瞧著楊柳懷中的毒經,搖了搖頭。
一切再次回歸正題。
“此話怎講?”楊柳有些疑惑,她拿出懷中的毒經,“這難道不是記載世間毒物的那本‘毒經’?找書苑 www.zhaoshuyuan.com”
“我明明在谷譜中有所見。”她又自顧自的補充道。
“你翻開最后一頁瞧瞧。”老嫗又搖了搖頭,說道。
這最后一頁楊柳還真未翻開過,她那會施救只翻到了倒數第二頁,她覺得最后一頁應該就是她想要的。
終是事與愿違了,“最毒婦人心”幾個大字映入她的眼。
陳曉也跟著湊了上來,他忽然明白了什么,細細思索,竟有幾分敬佩作書之人。
世間最毒,當真是婦人之心。
不是說婦人心本毒,而是說婦人若心毒起來,最毒之毒都比之不及。
楊柳卻心系父親,她眨了眨眼,說道:“前輩似是知道我要找的東西在哪?還望前輩告知。”這話說得誠懇。
老嫗嘆了口氣,“真是世間因果難料。”而后抬起頭,說道:“你們且跟我來。”
三人未走兩步,卻聽得一聲驚呼:“花無常!”聲音雄厚,綿延不斷。
一位老者急速從右邊駛來,他帶著一陣風,風后跟著一串影。
正是劉伯。
他看見的那個女子,不正是在五絕峰之上欲取自己性命的女子嗎?
他又瞥向邊上,一個男子,赤裸著上身,瞧不出模樣,因為臉部腫脹,面目全非。
另外就是小姐,她被夾在兩人中間。
他沒有絲毫猶豫,直直的一掌迎了上去。
不是說他多么勇敢,或是說他功力多強。
原因無他,他是小姐的仆人,他的責任是保護小姐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