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菩提春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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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 菊若碎金人如玉

  眾人思索之際,家丁呈上一壺菊酒,為眾人各斟一盞,酒色清冽,酒香醇厚。

  一青色衣衫男子執觴端詳片刻,起身踱步抑揚頓挫吟道:“雙九佳節重陽日,幸至西都謝家亭。品菊舉觴一飲盡,猶記少年故園情。”

  吟罷仰首痛飲而盡,面帶戚戚然之色。眾人聽罷,亦是面露難色。秦樓安對這詩無甚感觸,側眸見月玦垂眸于足,面上云淡風輕,宛如睡著一般。

  “猶記少年故園情,季同賢弟定是思念家中親眷。”謝之卿聽他詩中思鄉之情表露無掩,出聲言道。

  “謝兄所言極是,想我十之又七立志出鄉,誓要出人頭地光宗耀祖,須臾十年已過,觀吾身,一事無成。適才見這菊酒,記起家中老母所釀之菊酒,故而有感而發。”

  “季同賢弟過謙了,賢弟才高八斗滿腹經綸,如今只是未遇識才之人,想來日后賢弟必遇伯樂,一鳴驚人。”一紫衫男子起身舉觴慰問溫季同道。

  溫季同斟一杯酒回敬那人:“多謝子騫兄良言相慰,且不說這傷感之事,敢聽子騫兄之佳句。”

  “吾見這苑中菊花開的甚是歡脫,簇如烈火,散若碎金,故偶得幾句!諸位且聽我吟來:蕭風苦雨秋來至,蕉折柳敗百花傾。唯有耐寒重陽菊,不畏凌霜香滿亭!”,潘子騫吟完大笑幾聲,“在下才疏學淺,但求粗鄙之言不污大眾之耳爾。”

  “好一個不畏凌霜香滿亭,由菊及人,可見子騫兄之傲骨哉!來,諸位同飲此杯共敬這滿亭菊香!”

  謝之卿起身邀眾人同飲,她不好拂謝荀臉面,便也執觴起身。卻見月玦依舊安坐石凳,莫非真睡著了?環顧一周,只見眾人臉上皆是不滿之色。

  “玦太子似乎對我等之詩頗有不服之感,不知玦太子有何高論,愿請教!”

  潘子騫往月玦身邊略行幾步,斜目看著安坐不起的人。可那人依舊如未聞一般,正當潘子騫欲探手觸到他肩膀時,月玦微仰臉面,面帶春風。

  長身站起,聲色輕緩:“玦胸無點墨,學不成才,便不獻丑貽笑大方了。”

  胸無點墨?學不成才?

  怎的和她少時知曉的不一樣,是傳言有誤,還是他過于自謙?

  “那不知玦太子對我等之詩是何評價,在下洗耳恭聽。”

  見月玦面露為難之色,莫不是他當真金玉其外敗絮其中,現下連應付幾句都說不來?

  若真如此,此番帶他出來豈不是丟了她的臉面?

  見她眼神不善的盯著他,月玦莞爾輕笑:“在玦聽來,適才這二位之言,皆為陳詞濫調俗字舊句,毫無新意可言。玦芻蕘之見,若有得罪之處,還望各位賢士雅量相容。”

  不鳴則已,一鳴驚人,便是如此了罷?

  月玦一語便惹得眾人面面相覷,她見他臉色依舊無波無瀾,好似剛才狂放不羈之言不是出自他口之模樣。

  當真是好生狂妄。

  潘子騫與溫季同心中定然已是惱怒,此時黑著臉卻一時語塞。適才月玦所言雅量相容,這二人現下若是叫囂,便是自己扣了一頂心胸狹窄的帽子。

  亭中氣氛一時尷尬至極,她不言不語樂的看這好戲。

  須臾卻聽謝之卿笑道:“早就對玦太子之盛名有所耳聞,今日一見果然語出驚人。但聞玦太子對季同、子騫二位之詩頗有相輕之意,想來玦太子必有驚世之篇,敢請賜教。”

  其余幾人已是惱于月玦,現下聽謝之卿許是有意刁難,忙紛紛附和:“敢請賜教!”

  見眾人面上皆是強掩怒氣,秦樓安鳳眸略掃身旁月玦,怕是這人只逞一時口舌之快,現在若是做不出驚世之篇,便要丟人現眼了。

  果然,最不能得罪的,便是這些之乎者也的文人。

  “玦已有言在先,這詩,玦做不來。”

  “哦?你既然做不來還口出狂言,且不為眾人笑矣?不過一異國質子,還要仗勢欺人哉?”

  見潘子騫面紅怒斥,月玦頷首垂眸,不急不緩:“且不知登山觀景者,所攀之高不同,所見之景亦異然哉。山之腰者,所見處浮云閉目囿于一角。山之巔者,舉目而望,山天相接,俯察而視,眾物小矣。人之在世,所處之位不同,所處之事不同哉。眾位所見所吟,只在一花一葉,而玦之所見所想,乃浩浩乾坤。故,玦做不來。”

  月玦言語輕緩如四月春風,卻吹的眾人心中寒意頓生。他適才之意,無疑是鄙夷這些文人格局窄小。

  當下不止潘、溫等人胸中郁結,她亦是再無心看這些文人切磋,聲色一沉:“好一個所見所想乃浩浩乾坤,果然是腹有乾坤的玦太子。”

  眼前人雖是病弱殘軀,尚為她階下之囚,然適才他自視為山之巔者,可便如潛龍在淵,心比天高。

  見她冷目相看,他似無奈苦笑一聲。

  “天道無常世事易變,玦縱心有天高也不得不屈服于命里運數。今玦痼疾纏身,所剩時日不多,適才所說,眾位只當一將死之人之狂言,切勿放在心上。”

  亭中風起,拂他白衫,眼前人似是離枝柳絮,欲散風中。

  “玦太子既是身子不爽快,便安分養著,切莫想些有的無的。本宮擇日進宮向父皇請一太醫為玦太子治病,也許便能根治痼疾。”

  秦樓安鳳眸冷澈,月玦頷首以應:“謝過公主,玦早已對生死之事無感,眾位及時行樂即可,切勿因玦一人掃了大家雅興。”

  眾人聞此只嘆一聲天妒英才,然臉上卻是毫無惋惜之意,只謝荀垂著眼眸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  “罷了!罷了!不說這傷感事,今日重九佳節,你我當只顧享樂!眾位請坐!”

  謝之卿出面圓了個場,其余人便也落座繼續飲酒,觥籌交錯間,似是將適才不快拋之腦后。攀談之際無人再與月玦言談,他又如沉睡一般,垂目不語。

  謝之卿親自彈琴助興,高山流水聲色清脆,一曲罷,眾人尚皆沉醉其中,良久才被忽然傳來的叫好聲驚醒過來。

  眾人循聲而望,只見來者一白衣少年,十八九歲年紀。

  謝之卿見此人臉上頓露喜色:“原是家弟回來了,喜事也!”

  原來此如玉少年乃謝之卿胞弟謝之顏,單名容。

  待來人走近些,她方將眼前人看清,如玉俊秀的面龐漾著笑意,給人如三冬暖陽般舒適溫暖之感。一雙桃花眼中似是釀了一壇酒,想來定是醉了不少妙齡女子,衣發飄飄逸逸松扎松束,倒是有些形骸放蕩不羈。

  早先便有謝家雙才俊,個個品貌端的傳言,如今一見,果然不假。

  只是謝荀危冠正襟,儼然君子裝扮,但看外貌便覺濃濃書香之氣迎面撲來。再看這謝容,墨發微攏衣衫飄逸,行為舉止亦給人隨性之感。想來兄弟二人品性相差甚大。

  轉眼間那人跨步邁入亭中,向眾人拱手行禮后,便坐至剛加的石凳上。

  “看來容回來的正是時候,正好能遇到眾位賢人在府內相聚,實乃容之幸。”

  聽此言眾人也隨之附和客套幾句,在眾人交談中,她得知原是這人喜游名山大川,常年云游在外,今日剛好回府。

  那人許是不認識她,只覺一女子在這一群文人間甚是突兀,不免多看了幾眼。

  雖是直勾勾的審視,她卻覺謝容目光甚是干凈坦誠,不遮掩也無他念。抬眸對上他視線,那人倏爾一笑,只覺春風拂柳,暖意盎然。

  謝之卿言說了她身份后,謝容起身行禮道歉。不知者不怪,何況她也不是拘泥小節之人,回之一笑,未曾言語。

  只是謝容一到亭中,眼光便在月玦身上幾經停留,眼神中又不似他人般探尋之意。

  “不知謝家二公子可是認得我身邊這人?”

  側眸看向坐在她身旁月玦,正巧秋風卷起他額前一縷墨發拂她臉上,只覺面上如絲綢劃過,細細癢感瞬傳入心。

  好生奇怪的感覺。

  “‘白衣錦扇仙之色,腹有乾坤定江山’,玦太子才名在外,天下誰人不識?今日容幸得一見,不知竟是如此光景。”

  身旁月玦抬首,如大夢初醒,迎上謝容笑眼,嘴角微彎卻未言語,自行端了案上菊酒細品入肚。

  比起適才心中奇異,這二人如此舉動倒更是奇怪。謝容看月玦眼神,分明是得見故人的欣喜之感,然聽他意思,卻是初次照面。

  莫非當真有一見如故之人?

  “眾位,容此些年云游在外,亦有幸到過蓬萊仙境,不知各位可有興趣聽容講講這仙人之所,是何等樣景?”

  謝容朗然一句打破亭中沉寂。蓬萊仙境向來被世人推崇向往,然能尋到蓬萊之人卻是少之又少,傳聞仙境只納有緣人,沒想到這謝家的二公子竟然去過。

  雖覺謝容月玦之間頗有干系,但眾人聽聞蓬萊仙境,現下正說的酣暢,還是暫不打斷為好。

  觥籌交錯,舉觴開懷暢談,悠悠半日光景瞬過,已是日昃而西時分。抬眼西望,落輝如血鋪滿半邊天,耳邊秋風愈刮愈烈。

  秦樓安復又轉身看向倚靠柱身之人,只見他雙目闔合,面色微紅。

  “玦太子可睡醒了?”

  秦樓安一語出口,聲音不大亦不算小,亭中眾人也皆默然看向月玦。良久,才見那人輕抬了眼皮,緩站起身。

  “公主。”

  “既是醒了,便隨本宮回府罷。”

  言罷她便當先一步走了,此人渾渾噩噩半日光景,可當真是好生無趣。

  謝荀等人跟在身后送她出府,一時之間亭中空寂,只月玦與謝容落在后面。

  “你這沾酒便醉的毛病,還是一點沒變吶。”

  謝容輕嘆一聲,上前欲扶那斜斜欲倒的身姿。月玦見他上前,輕擺手止了他,“人多眼雜。”

  伸出的胳臂一僵,謝容收回手,跟了他身后,生怕他一個走不穩便摔了。

  “既是不能喝酒,怎的還要喝?”

  西天落輝暈染兩襲白衣,月玦側眸,面惹紅霞,“你我再遇,怎能不舉杯相賀?”

  謝容面上一愕,倏爾輕笑:“嘖,原是為了本公子,幾年不見,你倒是有良心了!”

  月玦莞爾不言,謝容腹中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。

  不時二人已到府門前,秦樓安已入馬車,月玦向眾人略頷首后,略掃一眼欲話還休的謝容,輕撩衣擺進了車架之中。

  端坐車中的秦樓安見他拂簾而入,又覺一股寒意襲來。看他一進車中便昏昏靠于車壁,面上倦色深深,此人怎的如此身嬌體弱?

  謝府到公主府頗有一段路程,見他闔目養神不言不語,她只覺無趣的很。菊宴上他奚落潘子騫溫季同時,不是還意氣風發?

  “溫季同與潘子騫二位在我西風亦是出名的文人雅士,宴會上你出言不遜,不知確實是鄙夷他二位,還是瞧不起我西風?”

  她聲音不大亦不算小,然那人依舊垂目不言,又睡著了?

  向他身邊輕挪了幾挪,她倒要看看他是真睡還是假睡。卻不想她剛一靠近,那人幽幽睜開眼,秦樓安頓覺身子如被凍住一般動彈不得。

  “玦平日里最見不得附庸風雅無病呻吟之事,且他二人如此急功近利,找書苑 www.zhaoshuyuan.com難道公主就看不出他倆醉翁之意不在酒?”

  二人之間相距不過兩拳,聽他說話只覺耳畔如鳴汩汩清泉。秦樓安心中一虛,連忙回神坐正,只是適才他眼底,似有哀傷之意。

  “急功近利?醉翁之意?你此話何意?”

  “溫季同作詩吟菊是假,詩后言論才是自己想說的,準確來說,是想說給公主聽的。他言自己離鄉十年一事無成,大有空有才華無處施展之意,若公主一時惜才?嗯?可謂前途可見。至于潘子騫,知菊之性卻無菊之傲骨,玦微言幾句便怒不可遏,亦可見是沖動無腦之人,一番言論,不過是在公主面前惺惺作態罷了。”

  只因她宴前與眾人所說今日之宴無論尊卑不談朝事,便也未曾深思那二人之言,現下細細回憶來,倒是確如她所言。

  素日里最厭別人算計與她,如今后知后覺,不禁有些微慍。

  定神之際卻聽他又言:“雖已被世人推為賢人雅士,卻終是些虛名,在這紙醉金迷的帝都,鮮有人耐得住榮華富貴的誘惑,誰都想飛黃騰達平步青云,他二人之想法也乃世俗之想法罷了,公主無需為此惱怒。”

  月玦說話之時,一雙無波澈目便緊看著她,這一雙眼,當真有洞悉人心之感。

  以他這份玲瓏的心思,在東景又怎會淪落到當質子的地步?

  若說他來西風是別有目的,也該隱其鋒芒韜光養晦才是。今日他在宴上鋒芒畢露,現在又對她直言不諱,就不怕她一個疑心殺了他?

  “月玦,你不怕我殺你嗎?”

  “怕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