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浮生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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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2章 月夜誅心

  時光荏苒,又是七載春華秋實更迭往復,寧康五年,乍暖還寒冬盡夜,司馬錫將成濟傳來至他書房。

  再筋韌的皮骨也敵不過歲月風霜,唯獨司馬錫那對蒼鷹之眸仍是爍著深算之光,而成濟則全然垮作墩胖的形態,閱歷倒賜予他和藹淡定的笑容。

  “王爺,深夜急召成濟來,所為何事?”成濟掩上門,心中升起一絲不詳的預感。

  “本王欲明日叫雪心去妙華坊行刺謝扶瑄,稍候你便將她帶來,本王有話訓于她。”司馬錫說這話時極是平靜。

  “王爺……”

  “本王意已決。”

  “可她是王爺的親骨肉,王爺二十年前不惜代價將她千里迢迢從鮮卑帶來,如今卻……倘若她行刺不成,當場擒獲,便是死,而行刺成了,那王謝豈能罷休,倒是也便做了王爺的棄子,橫豎是死,王爺奈何要將親骨肉往火坑里推啊!”

  “本王并無這樣的骨肉!”司馬錫冷聲道,“成濟,你今日的話有些多余了,倘若不是你跟了本王這么些年,換作旁人,本王早已將他拖出去問罪了!”

  成濟斂聲下來,道:“王爺恕罪,老仆方才一時情急,老仆素來一心為王爺,何種為人,王爺心中如明鏡一般照地清晰。那雪心自幼,老仆是瞧著她長大的,嫻靜純真,莫說她的身份,即便只是尋常一枚婢女,那樣柔軟的性子,怎堪行刺這般狠事呢?王爺若要置那謝扶瑄于死地,自可派胡人殺手去,為何……偏偏是她呢?”

  “成濟,本王雖親信于你,但有些事,不該你過問的便也要知曉分寸,你退下只傳她來書房見本王罷。”司馬錫見成濟仍是佇在那處,踟躕不前,不忍邁步似的,便又重了聲令:“愣著作何,快罷!”

  少時,雪心來了,她身子素來畏寒,府里上下的女眷皆換了春衫,唯獨她還緊著絲綿冬衣,在人眼中看來分外嬌弱些。

  “王爺傳雪心?”雪心語調頗是純真,她自己也覺著王爺這么夜來傳她,有些不可思議,她那語調與那豆蔻之年相較并無二致,似乎歲月漸行,只賦予了她出眾姣好的容貌,而不曾雕琢她的心智。

  司馬錫簡簡單單回了一個“是”字,成濟不在,他便為自己饗了盞酒,倘若此刻換了旁的有眼力見兒的婢女,比如那巧兒之輩的,定是迎上前殷勤地為王爺饗酒,而雪心只是呆呆地立在那處聽候發落,司馬錫看在眼里,心中笑嘆果真是一塊冰雪璞玉,那笑里又有些苦澀。

  司馬錫道:“一算日子,前些日子冬至方過,你已年滿二十了,有些事亦該道與你知曉了。”

  “嗯?”

  “想必你自幼也知,你是本王從前恩人的子嗣,恩人臨終前將你托付于本王寄養,雖無小姐的名分,但衣食住行,皆按王侯小姐的規秩置辦的。”

  “王爺待雪心是真真極好的。”

  “可你知曉,你的親生父母是怎么死的么?”

  雪心緩緩抬眸,眸子里有些戰戰驚恐。

  “當年,本王與陳郡謝氏的謝安一道討伐鮮卑,兩軍交戰激烈,謝安于塞外遭遇伏擊負傷,幸得鮮卑一對良善夫婦所救,勉強逃過一劫,而他喪心病狂,恩將仇報,臨走時將你父母殺了滅口,只因他二人為胡人!聽聞謝安親兵所述,當時那婦人懷胎八月,不足一月便要臨盆,縱然他們苦苦哀嚎求饒,謝安卻仍是一刀揮斷生機,你生父死時,那眸子還瞪得大大的,死不瞑目,他不信謝安會殺了他,你父親那血足足流淌了一地,將那屋外的冰雪也融作了血水。而你母親身受重傷,身上無一處完好皮肉,氣道已叫他切開,呼吸已極是艱難,更不能說話,她彌留之際,將那唯一的遺腹子產下,便是你。”

  那個“你”在殿內長長久久的盤旋回繞了,如震鐘激蕩般共鳴進雪心的心里,司馬錫聲音渾厚震懾,她小小的雪心,不知如何承受這突如其來的“真相”。

  “本王趕到那處時,謝安已是人去樓空,可現場尸橫遍野,慘不忍睹,連那牧羊小犬亦不放過!彼時,你渾身凍得通紅,正在你母親膝下血泊中哭鬧地兇,到底是無辜生命,本王便將你抱回撫養,只可憐你那父母,直至死時,也未能明明白白見一眼你的模樣,便是斷了氣了。本王素來是正義之人,恩怨分明,實在不忍謝安那日惡行,故而教你讀書武功,有朝一日,助你手刃血海滅門之仇。”

  “那謝安,聽聞不是世家明臣么……”雪心怔了良久才道,說這話時,怯怯地,弱弱地,淚水已積壓在她的眼眶里,搖搖欲墜。

  “怎的?本王的話你也不信了?”

  “王爺待雪心真的極好,猶如父母再生,王爺……應是不會欺我的。”

  司馬錫冷笑:“倘若不是本王及時趕到,你早已化作蒙古高原上那具小枯骨。你當那時晉軍有多清廉,與你道白了說,也是一路殺一路搶掠過去的,倘若你叫晉軍士兵撿回了,或做童媳或賣入青樓墮入風塵,絕無此刻的好日子。”他見雪心眸子低垂下去,又道:“據本王所知,你父母皆是良善淳樸之人,心腸出了名的好,他們一生游牧,本來生活得太平安然,只可惜,好人卻無好報,一朝錯施好心,反倒得此下場。你生父母有錯么,沒有!錯的是那謝安,他心腸歹毒,恩將仇報!是他親手斷送了你父母性命,也斷送了你原本和樂幸福的一生!如此殺父之仇,你若不報,如何對得起你父母在天之靈?”

  “謝安……當真這樣惡毒……”雪心直覺得雙膝發軟,似踏在爛泥上一般。

  司馬錫又道:“明日,在城中妙華坊,謝扶瑄會與另二位與那謝安沆瀣一氣的亂臣之子一道飲樂,屆時你喬裝成藝伎,以你姿容稍加妝點,不再話下。此是你為父母手刃血仇的好時機!本王前時命人教你防身的那些武功,用來對付他們已是綽綽有余了。”

  “既是謝安殺了我父母,那……為何我要去殺謝扶瑄?”雪心說出“謝扶瑄”三字時,仍是心不由得顫了一下,那個名字這般美好,象征著暖陽,象征著春日,似世間一切不凈不潔之物,與他毫無干系。

  “謝安老狐貍這筆賬,本王日后自會與他親自結算,況且他近年來深居簡出,只行走于皇宮與烏衣巷間,又有高手侍衛隨行左右,單憑你一人,報不了仇。”

  “但那謝扶瑄……雪心也與他無冤無仇……”

  “父債子償,天經地義。”司馬錫笑哼道,“那謝扶瑄可享唾手的錦衣玉食,而你呢,你自小無父無母的滋味,可是好過?你不曾想,你本可與你親生父母在家中盡享天樂,北方好游牧,那日子最是逍遙自在,你若伴他們左右,找書苑 www.zhaoshuyuan.com有父母親你疼你照料你,平日住的是父親筑的堡,吃的是母親烹的食,那種日子,比之流離,你未曾想過么?”

  雪心默然了,她倒確實在夢中夢見過那般場景,父母一家,其樂融融在圍爐便烤著炭火,火上支著晚餐用畢的羊架,父親酒酣淋漓,大放一曲,伴著胡弦,母親輕吟唱和……

  “此是謝扶瑄的畫像。本王憶得你從前在府里與他有一面之緣,但又隔這么些年,人的相貌總有變化,你拿去閱,更穩謹一些。”司馬錫將一卷軸畫丟于雪心腳下,又道,“自然,謝扶瑄在建鄴有玉面郎君之稱,形容比旁的富貴公子更具墨蘭氣質些,本王相信你不會認錯人。”

  “王爺……非得是謝扶瑄不可么……雪心,恐怕做不到……”

  司馬錫忽然目光沉下來,換了柔情,道:“雪心,你若不想報仇,本王也隨你,本王已做了應做之事,無愧于心,報仇與否終究是你自己的決定,但想想你那父母渴求的眼,那眸子瞪得大大的,苦苦求饒,叫聲那樣凄厲,死不瞑目,他們在天上睜睜地看著你呢!倘若有一日你去天上見著他們,有何顏面向他們解釋你不報仇?”

  “……”

  司馬錫又從案上取來一套色彩明麗的緞袍,行至雪心身前,躬身輕撫她的肩,道:“本王明白,如此一時三刻叫你承受如此真相太是為難你了,但你已年有二十,該是承擔人間苦楚了。如此與謝扶瑄獨處的良機,恐怕再難制造第二回,血海深仇,好自估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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