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盈射出的那箭沒射在赫連目的背上,卻正中那位二當家的股間。
她眉間一冷,只是頃刻的功夫已經反應過來,于是光明正大地露出袖箭,對著一旁正沖向她的匪賊射出一箭,十步開外,正中胸口。
赫連目不由得回頭看了她一眼。
只見她牙關緊咬,被縛住的手似乎在打顫兒,卻立得如一棵冬青樹。
世家也教女兒射箭?
他有些納罕。
相盈知道,赫連目其人最是多疑,若她不能一箭射中他的脊背,從而給惡匪可乘之機,將他殺死,就必須立刻洗清自己的一切嫌疑,不然,待他平靜下來,細細思索的時候,難免覺察出不對勁兒來。
不如明明白白讓他知道,這一箭就是自己射的。
巧的是正好射在敵方身上,屆時要解釋,也不過是世家貴女為何懂得袖中藏箭罷了。
有了相老爺這個后援,再加上她強悍的顛倒黑白的能力,不知內情的赫連目壓根兒不會懷疑她這一箭的真正目的。
中了箭的三當家苦不堪言,三下兩下被赫連目抹了脖子。二當家見三弟兩腿一伸,和大哥手牽著手見閻王去了,心中也慌,想著今日出門沒看黃歷,不利于行,便有意回撤,連兩個拜把子兄弟的尸首都沒空看顧了。
然而赫連目正殺到興頭上,怎肯叫煮熟的鴨子飛出鍋去,緊追不舍,直把個二當家砍成兩截,又把那群匪人斷股的斷股,砍手的砍手,直跟出十里方外,才算盡興,扛著長刀,高歌而歸。
他的部下跟在后頭,如一群人面修羅。
相盈淡淡地聽著他們的歌,那是一首他們家鄉的軍中謠,翻成漢文大意是:
“干戈野望疾風催,
旌旗錯轂不思歸。
托體山陵行作灰。
長煙引,
拊鼓東來西原平。
西原平,
長槍為骨刀為情。
敵血紅衣勝綾羅,
一壇濁酒滿城歌。”
相和的形貌狼狽到極點,玉冠不知被哪個匪盜搶去,頭發半散著,臉頰上隱現青紫,嘴角一點血跡,綢衣上好幾道口子,是被使力拉扯后留下的痕跡。
但他神態自若,毫不惶亂,翩翩然走到相盈身邊,問過她的周全,側耳聽見赫連目的歌聲,想起他們方才殺人如麻的模樣,不禁搖頭道:“未免太過兇殘,何必如此呢!”
赫連目的準則是趕盡殺絕,免留后患。
相盈早已經習慣了他的嗜殺,甚至,有些時候也情不自禁地受了他的影響,為了達到目的,不惜使出決絕的手段。
兔子被鬣狗咬了,惡狼救下兔子,吃了獵犬,兔子卻為鬣狗擔心。
可它不曾想到,惡狼連狗的骨頭都吮得一干二凈,怎會放過滋味鮮美的家兔。
一切早有伏線。
相盈握了握自己的手,赫連目殘忍如斯,那時她卻只認為他英姿颯爽,勇武非凡,與尋常所見的世家公子全然不同。
是為一見傾心。
也真是眼睛有點毛病。
相和這會兒才想起來她妹妹剛才用箭殺了個人,忙問:“阿盈,你何時藏的箭?”
相盈取下袖箭,放到相和手中,說:“你忘了?這袖箭還是哥哥送給我的呢。”
“胡說什么?”相和笑了,“我怎么可能送你這種東西。”
相盈一瞬不瞬地盯著他,一字一頓道:“我說,是你送的。”
相和看見她臉上的肅穆神色,心下不由得一跳,皺眉道:“阿盈?”
“如果有人問起,你必須這么說。”
——
小姐太太的馬車里吵吵嚷嚷的,如一群劫后余生的黃鶯兒,藉以歡鳴慶賀自己的幸存。
“匪人被趕走了!”一個小侍女說。
“咱們安全了。”
“謝天謝地!”
“我早說了,吉人自有天相,相家的列祖列宗在上,定然保佑我們渡過險關。”空弦念了句佛,一面為老太太順著氣,一面命人熬安神湯。
“你看為首的那人。”相蘿撩開簾子,眼波一轉,向身邊坐著的相雅道,“他可長得真怪!”
“倒像是外族人呢。鮮卑?還是樓蘭?”
“讓我也看看——”相晴湊過去。
“母親,三姐姐平安無事,你不要擔心。”最小的相葵摟著母親的手,認認真真地說,她正生乳牙,愛把“三”說成“山”。
大夫人有了慰藉,把小阿葵抱在膝上,點著她的鼻子說:“一會兒三娘來了,十二娘可要問問姊姊的平安,有沒有受驚呀?有沒有受傷呀?要她今后不許在外頭亂跑,太危險!”
十二娘拍著小手道:“阿葵乖,阿葵不亂跑,外頭有兵馬,打仗了,我們去南邊,不打仗。”
大夫人聽了心里一酸,忙用帕子掩了臉,嗡聲嗡氣道:“阿葵乖,阿葵最乖……”
宛明見了忙抱過十二娘,笑盈盈地說:“我們去南邊看娘娘呢,姐兒想娘娘么?”
相葵用力點頭:“大姐姐老不來看阿葵——”
宛明忙糾正,“你大姐姐如今已是皇后,要稱娘娘,來,娘——娘——”
阿葵跟著學,“娘——娘——”
大夫人丟開帕子,看著乖巧的十二娘,口角邊微微的露出笑影,道:“阿葵與阿盈小時候簡直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。”
宛明也笑道:“正是呢,我時常也弄錯,恍然間還以為是八九年前抱著盈姐兒午睡去的時候。”
這樣一說,相晴就湊過來,撅著嘴道:“阿娘只疼三姐姐和阿葵,早把晴兒忘了。”
“怎么?”大夫人一把摟住她,“這樣大了,還吃味?你這個小沒良心的,你們哪兒一個不是娘親的心肝肉兒?”
相晴只是不依,扭股兒糖似的往母親懷里鉆,一轉眼看見母親腰間的瓔珞,便拿在手中把玩,一時倒忘了撒嬌。
大夫人憐愛地摸著相晴的頭,一面看見相蘿坐對面,便說:“四娘也來,找書苑 www.zhaoshuyuan.com我看看你多高了。”
相蘿不是嫡出的女兒,后頭馬車上坐的桐姨娘才是她的生母,可相家大家規矩,無論嫡庶,小姐是主子,娘子們一向是跟在大夫人身邊撫養的。
大夫人心地和善,溫柔可親,故而庶女兒們也都敬慕她,不覺有異。只有相蘿天生愛思量,桐姨娘又嘴碎,說出的話兒入了她的耳,心中結了些疙瘩。
相門十二女,大夫人正正經經的嫡出女兒只有四位。大娘相瑜入宮,三娘相盈正在華年,六娘相晴和十二娘相葵年紀俱都幼小,一派天真。
從前相蘿與同是庶女出身的二姐相嵐最好,可惜嵐姐姐去年已經出嫁,臨嫁前她哭紅了一雙眼,反復道:“可嘆你我人品,卻身為偏庶,便有那些爭強好勝之心,也無甚用處。”
嵐姐姐嫁與了永家的第六子。
她屬意的郎君,是霧家第三子霧尋。相蘿原以為,憑借相嵐的才名美貌,嫁入霧家不成問題,后來才知道,四大世家不娶庶。
豈止四大世家,門戶但凡尊貴的,便不可能給自家公子娶位庶女當夫人。
她想著自己的景況,即便是相家的四小姐,在京城貴女的交際圈中,也不過一矮草綠葉——給相盈做陪襯罷了。未來便是婚嫁,也必不能十分稱心如意,心中便有些憊懶,反倒與大夫人日漸疏遠了。
此時聽見大夫人的話,倒不好不從,便緩緩地立起身來,無意間一瞥簾外,只見那異族男子已換上便衣。
倒是個眉目俊朗的人。
她心思只一轉,便款款的向母親身邊走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