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覆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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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章 莫須有

  那晚的事情,公孫珣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,這倒是讓呂范和公孫越愈發佩服他的鎮定了。用呂范的話說,無論是那天晚上迎難而上親自跑進去盜印,還是如今宛如沒事人一般的氣度,公孫少君這都是做大事的表現……也不知道這廝要是知道了真相到底會如何作想。

  不過話說回來,甭管如何,哪怕是盧植都承認,拋開并不劃算的風險來看,公孫珣的這次計劃本身還是有幾分可圈可點的。

  實際上,從往后幾日反饋的消息來看,這次計劃簡直順利的難以令人置信:

  先是許攸回報,說是蔡邕見到這份‘連繩’上表并詢問了具體內容以后,那股子迂闊之氣當即發作,竟然也寫了一篇什么‘古文今文大和諧’的表文,最后居然三表一起連繩泥封,遞交到了御前!

  接著,當今陛下龍顏大悅,直接下詔表彰了自己最喜歡的老師劉寬劉文繞,和自己很佩服的老鄉盧植盧子干,說這二人才德兼備,相忍為國,堪為典范,簡直如這《韓詩》、《毛詩》一般互為表里……當然,他也沒有忘記大手一揮,正式允許《毛詩》以一種副文的形式登上官方勘定的石經之上,并且還把旨意轉呈給了此次石經工程的總負責人,光祿大夫楊賜。

  而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,就不是可以從官方渠道那里能夠獲知的了。

  話說漢制五日一朝,眼看著明日又要正式朝會了,前司空,漢光祿大夫楊賜就專門邀請了當朝數位元老重臣前往自己家中小酌。計有前司徒,現大鴻臚袁隗;光祿勛劉寬;河南尹朱野;太常劉逸;司空許訓;侍中劉陶;大司農張濟……俱為宛洛汝潁的名族顯宦,皆以今文經典傳家。

  天氣炎熱,所以酒宴在楊府的后園中舉行。

  樹蔭之下鋪開席子,再擺上幾案,涼風習習,美酒佳肴,然后楊賜端坐主位,其子楊彪親自帶領幾名楊氏子弟捧壺執杯……再加上大家沒有計較官位,只是以年歲落座,一時間倒也顯得其樂融融。

  “說起來,文繞公可有一復姓公孫的弟子,好像同時還在盧子干門下求學?”忽然間,大司農張濟開口朝光祿勛劉寬問道。

  “確實。”劉寬眼皮一跳,儼然是被盧子干這三字給帶著,瞬間想到了那篇莫名其妙的聯名上表。“而且不止一個,乃是三兄弟,分別喚做公孫瓚、公孫珣、公孫越。他們三人先拜在了盧子干門下,前些日子盧子干在九江時,我愛惜這三兄弟都是璞玉,便又收為了入室弟子。不知大司農可有所見教,可是他們誰闖禍了?”

  “哎,哪里稱得上是見教?”張濟搖頭笑道。“也不是闖禍,乃是一樁有趣的美事……而且我也記起來了,正是那個公孫珣所為。”

  誰都喜歡聽故事,此言一出,滿座佩青戴紫的貴人紛紛側目。

  原來,這張濟祖籍正是汝南細陽,雖然和那汝南袁家一樣,連續好幾代都一直留在了這洛陽繁衍生息,可是細陽城那里卻也是留著一個分支,專門照顧族中墳墓的……沒錯,這張濟所講的事情,正是從族人那里聽來的‘呂郎固窮’的段子!家鄉的好事嘛,自然是有義務傳播一下的。

  “呂郎固窮也,呂郎固窮乎?”張濟撫掌大笑。“不愧是文繞公的高足!”

  劉寬尷尬失笑:“這公孫珣確實出色,只是大司農有所不知,前些日子盧子干回京,第一件事就是嫌我搶了他學生,所以又把這公孫珣要了回去。如今這三兄弟中,長兄公孫瓚隨侍在我身邊,那公孫珣與弟弟公孫越卻隨侍在盧子干身邊……如此風采,恐怕也是盧子干的教導多一些。”

  “且不說這個。”坐在末尾的河南尹朱野忽然插嘴問到。“敢問劉公,這公孫兄弟出身如何啊?我未曾聞哪里有經學世家復姓公孫吧?”

  “公孫氏的名族只有一家,主支現居于遼西,沿渤海諸郡皆有枝葉分布……這家人,雖然也是世宦兩千石的名族,但卻起于邊郡,常出任武職,非以經傳見長。”太常劉逸博聞強識,倒是一口說出了這三兄弟來歷。

  “原來如此。”朱野聽到‘非以經傳見長’以后幾乎是瞬間就沒興趣了,在他看來,不是經學世家的人都是下等人,不足以相論。

  不料,大司農張濟聞言卻略有感慨:“遼西乃是咽喉重地,公孫氏久居其中,根基深厚……我意,既然此族以武力見長,且這三兄弟又都是逸才,不妨多多看顧,或許將來能有‘用武之地’!”

  此言一出,眾人紛紛色變。

  “咳!”當朝司空許訓立即咳嗽了一聲。“大司農慎言,這話傳出去恐怕有結黨的嫌疑,黨錮之事就在眼前,莫要自誤!”

  張濟、朱野等人當即嚇得閉口不言,其他人也多有訕訕。

  不料,許訓這話卻惹惱了在座的另一位大佬——正是本間主人,光祿大夫楊賜!

  只見這楊賜倒豎起了眉毛,強壓著怒氣質問道:“許公,這也結黨,那也結黨……提攜幾個拜了師的后進晚輩也是結黨?若是照此說來,你我之間今日相聚,是不是也有結黨的嫌疑?”

  許訓把眉毛一挑,倒也干脆:“確實有此一慮,我本就是不愿來此的!”

  “許季師!”這下子,楊賜終于徹底發作了。“你們汝南許氏也是天下頂尖的名門,世代公卿,怎么到了你這一輩卻出了一個阿附宦官的卑劣之徒?!莫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個司空是靠誰得來的,你就不怕天下人恥笑嗎?”

  “我自己憑本事得來的三公之位,怕誰恥笑?”許訓把脖子一梗,絲毫沒有相讓的意思。“莫不是楊公眼熱了?既如此,不如在家請幾個巫卜詛咒這天下生亂,到時候我們幾人獲罪,以楊公你的家世,自然可以遞補上去!”

  此言一出,不要說在場的諸位青紫貴人個個側目了,那楊彪等一群楊家子弟更是漲紅了臉,若不是顧忌對方三公之位,只怕下一刻就要沖上去打人了。

  “罷了。”然而,聽到此話后,原本最應該生氣的楊賜反而嘆了一口氣,并隨即朝對方揮了揮手。“道不同不相為謀,許季師你阿附宦官,乃是士人大忌,連你族侄許紹都不愿意接受你的征召,我又何必與你這種人相交呢?今日本就不該請你的,請回吧!”

  許訓也不搭話,直接起身,就要拂袖而去。

  “對了。”楊賜忽然又道。“至于說結黨一事,你若是覺得我等是在結黨的話,不妨回去告訴宮中那幾位常侍,我楊賜自然在此處候著。”

  許訓聞言一聲冷笑:“行了吧,你們這群偽君子聚在一起,不就是為了商議如何壓制關東古文諸公嗎,作此黨同伐異之事,還好意思說自己不是結黨?不過你們放心,我許季師卻不同于爾等,乃是個德行高尚之人,斷不會做出告密之舉的,你們盡管在此處丑態畢露吧!”

  言罷,這許訓也不管其余人等個個變色,竟然直接揚長而去。

  經此一鬧,酒宴難免變得有些尷尬起來,不過,眼看著劉寬在那里趁機一杯又一杯的給自己灌酒,生怕對方就此醉倒的楊賜終于還是忍不住把話題挑明了。

  “劉公!文繞公!”楊賜大聲叫住了對方。“我還沒問你呢,那封聯名上表到底是怎么回事,為何跟我們之前商議的不一樣?”

  “此事是這樣的。”劉寬放下酒杯,坦然解釋道。“那日我與你相談后,一出南宮就直奔緱氏去尋盧植了。到地方以后因為天熱,而那我個叫公孫珣的學生家里特別有錢,在深井中備下了極多的涼葡萄酒……呃,我一時貪杯,喝的難免就多了些。然后醉醺醺的去和盧子干去說此事,中間稀里糊涂就醉倒了,醒來時就已經是第二日了。最后回到洛陽城內,那蔡邕忽然就跑來告訴我,他已經奉我的命令把表文送上去了,不待我問清楚,陛下的嘉獎也就來了。然后今日我本來是想細細的找蔡邕與自己幾個門生好好問問此事的,結果光祿大夫你的邀請就到了……”

  這一番話繞的,眾人目瞪口呆。

  “也就是說,這書不是你上的?”楊賜愣了好大一會才咂摸出一點味道了。

  “也不好說,此事……莫須有也!”劉寬若有所思道。“我記得之前未醉倒時,曾有不少親信子弟一起來找我,要我和盧子干在這古今文之事上化干戈為玉帛,當時我是應下來的。而后來醉意上涌,有沒有在商談中答應盧子干此事,也是不大記得的……畢竟我去那里是帶著印綬的,說不定當日作文時我是點了頭的也或許,只是喝的太多不記得了……你們想想,盧子干總不至于作出偽書盜印這種事情來吧?”

  眾人愈發無言以對。

  “劉公!”終于,一旁侍立著的楊彪實在是忍不住了。“莫須有何以服天下?”

  楊彪今年已經三十多歲了,其實也就比盧植小一些而已,眾人倒也不把他當后輩看,只是因為他老爹楊賜在此,這才讓他侍立而已。

  “文先(楊彪字)啊,”劉寬不急不惱的看了對方一眼。“這莫須有也無需服天下……事情已經發生了嘛,所謂木已成舟。現在的問題是,我難不成還要告訴陛下,那表文是假的,請你收回表彰嗎?又或者說,我還能在無憑無據的情況下,說人家盧子干盜我的銀印,做了偽書?再說了,此事終究還是莫須有,當日真有可能是我點頭認可了的,只是酒力太大不記得了而已……話說那日的酒確實有味道,生平第一次喝的如此暢快,所謂‘三碗不過崗’……”

  楊彪也好,諸位在坐的公卿也罷,全都默然無語。

  不然呢,還能怎么樣呢?起身堵這位劉婆婆的嘴?

  良久,作為聚會的發起人,也是座中唯一和劉寬資格相仿的元老重臣,楊賜終于還是無奈的勸了一句:“此事若劉公你不開口,那恐怕就要成定局了……”

  “光祿大夫的愛子剛才也說了,莫須有何以服天下?”劉寬連連搖頭。“此事休要再提,我斷然不會因莫須有之事污一位海內大儒名節的!”

  這話本來就是意料之中,楊賜也不過是出于召集人的責任再問一句而已……實際上,他也不可能因為這種事情去污蔑盧植偽書盜印的。

  然而……

  “既然如此,《毛詩》以副本的名義銘刻于石經背面,恐怕已經成了定局,再多說也無益了。”楊賜如此吃了蒼蠅一般得出了這個結論。“但是,現在還需防著盧子干以此為契機,讓所有古文經典副本于今文碑后……此事,不能再讓了!”

  然而,讓楊賜感到憤怒和不解的是,自己說出這番理所當然的話以后,竟然沒有一個人發聲附和。

  “袁公。”不滿之下,楊賜直接點名了。“你家四世三公,靠的是《孟氏易》傳家,難道就沒有話教我嗎?”

  “楊公。”一直沒吭聲的袁隗起身朝對方行了一禮。“我袁氏雖然是今文世家,但我袁隗的岳父馬公(馬融)卻是古文的一代宗師,我身處嫌疑,不好就此事多言!”

  楊賜目視對方良久,但終究無可奈何。

  “楊公,”就在此時,當今陛下三位帝師中的最后一位,也就是大司農張濟再度開口了。“我有一言。”

  “張公請說。”楊賜聽到聲音后終于緩過來了一口氣,話說,這張濟雖然和自己一樣位列三位帝師之一,但卻是被自己舉薦的,屬于半個自己人。

  “楊公。”張濟低聲答道。“恕我直言,這事有緩急之分,古今文之論終究只是士人之間的理念紛爭,而當今天下的痼疾在于宦官!所以在我看,這古文以副碑的形式列入石經,未嘗不是一件好事,若能以此收盡山東人心,則大事可成矣!”

  楊賜聞言再度閉口不言……良久,他忽然舉杯一飲而盡,然后拂袖而起:“我醉了,先行告退。”

  眾人愕然,宴席隨即不歡而散。

  “都是一群不堪與之謀的混蛋!”剛一回到自己房中,楊賜就破口大罵。“劉寬糊里糊涂,整日就知道裝醉避世;袁隗尸位素餐,宛如守戶之犬;張濟一味清談,百無一用;朱野更是只知道拿祖宗吹噓;最可恨的就是那許訓……世代公卿,竟然投奔了宦官?!彼輩皆不足與謀!”

  “大人。”追回來的楊彪當即苦勸道。“莫要為這些人氣壞了身子。”

  “他們怎么就不懂得團結一致呢?”楊賜頹喪的坐到了自己的席子上。“枉我一片苦心……”

  楊彪也忍不住嘆了口氣:“父親,且不管這些人,明日終究要上朝,如何處置總是要有個說法的。”

  “《毛詩》是攔不住了。”楊賜搖頭道。“盧子干用的好手段,但是再想讓我退讓就萬萬不能了,得想法子堵住其他古文副碑的借口……他們不愿助我,我自己來,我兒可有法子嗎?”

  “剛才確實想起了一個法子。”楊彪低頭若有所思道。“但可能會得罪不少人。”

  “我楊伯獻何時會怕得罪人?”

  “是這樣的,大人您想想,今文中,一經也有數傳。”楊彪低聲道。“不如,仿效這《韓詩》、《毛詩》互為表里的妙策,擇其一為正,其余為副。”

  什么意思?很簡單,今文中也是有派系的,如《春秋》在今文中就分為《春秋公羊傳》和《春秋谷梁傳》,既然如此的話,不如今文自己搞個正副出來,比如把《公羊傳》刻在正面,《谷梁傳》刻在背面……這樣的話,石經背面被今文自己填滿,古文不就擠不進來了嗎?

  “我兒真是妙計!”楊賜當即茅塞頓開。“如此甚好,非但能拒古文于門外,還能在今文中正本清源,甚好!”

  聽到父親的夸獎,楊彪難得捏著自己的胡子自矜了一下。

  “不過我兒,”興奮了一會后,楊賜看了一眼自己的愛子,卻又忽然略顯無奈的搖了下頭。“接下來兩年,還是要委屈你一下的。”

  楊彪稍微一想就已經反應了過來:“父親還是不想放過盧子干?”

  “沒錯。”楊賜正色答道。“他越是有本事,我越是要束之高閣,不然豈不是要被他翻了天?明日早朝,還是要讓他入東觀修史,你依舊去陪他,讓他無言以對!”

  楊彪稍微抿了下嘴,然后拱手道:“大人,不是我耐不住寂寞,以我的年齡,去隨盧子干修兩年史書也無妨。只是,那大司農張公所言還是有幾分道理的……宦官才是我輩心腹之患!盧子干也好,山東諸公也好,大家終究是友非敵!”

  “這個道理我怎么可能不懂?”楊賜聞言忍不住搖頭道。“但我楊賜為人處世自有一番道理……你好生聽著。”

  “喏!”楊彪趕緊俯身鞠躬行禮。

  “我兒,”坐在席子上的楊賜費了好大力氣才直起腰摸到了自己兒子的肩膀。找書苑 www.zhaoshuyuan.com“無論做什么事情,都需要以我為主!”

  楊彪略顯茫然。

  “所謂以我為主,非是說一定要居于主位,而是說不可失了己位。”楊賜勉力解釋道。“宦官誠然是我輩大敵,可要是如張濟所言,放開古今文之論引山東諸公之力……我問你,就算事成,我輩還能長居于此嗎?”

  楊彪為之默然,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心里去。

  卻說那邊,宴席不歡而散之后,諸位公卿各自無言,相互告辭回家,劉寬也坐著自己的牛車回到了家中。而到家后他絲毫不提在楊家遭遇的那些事情,只是去了后院,讓仆人將公孫珣孝敬的搖椅擺在了樹蔭下,又親自拎了一壺甜酒,竟然繼續優哉游哉了起來。

  然而,酒到酣時,漢光祿勛劉文繞卻忽然嚎啕大哭,淚流難止。

  “寬素好酒,一日,晤公卿歸來,乃自飲自酌,酒到酣時,忽嚎啕大哭。其子松不知所措,乃跪地罪曰:‘大人何故如此?’寬曰:‘大漢將亡,豈不憂哉?’松驚問:‘何言漢亡乎?’答曰:‘今日見滿朝公卿,袁隗尸位素餐,朱野空無一物,張濟清談誤國,楊賜剛愎無德,更有許訓阿附閹宦直至三公之位……閹宦禍國久矣,兼以此輩為朝廷棟梁,士人支柱,何言不亡乎?’松復問曰:‘如此,大人為宗室之首,且世受漢恩,何不振作一二?’乃曰:‘世事如此,心憂如醉,不堪用也!’”——《世說新語》.雅量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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